缪缪死了，这是一个巨大的悲剧。伴随而来的悲剧是，再也没有人能够聆听、尊重她，她也永远没有机会亲口告诉我们，她的痛苦和自杀的真正原因了。

缪缪妈妈在尝试用种种细节向大家展示一个完整的缪缪，但也许是因为那篇“正能量”作文的批改特别奇特，吸引了大波火力以此为据，揣测事件始末，为缪缪鸣冤。虽然给这件事带来了热度，但仅抓住一个爆点，然后凭着想象宣扬情绪，其实是让孩子以一个狭隘的角度暴露在聚光灯下，对缪缪来说并不算是尊重。

从目前确定的老师和孩子的互动片段中来看，缪缪缺乏的恰恰就是尊重。老师的惯用教学手段正是与尊重对立的羞辱：大声呵斥、打耳光、不给足够的引导而反复让孩子修改作文等等。

我们最近在更新儿童的社交情绪学习（SEL）系列。虽然还不能断言缪缪事件的直接起因就是羞辱，我觉得还是值得来聊一聊，这个直接导致负面情绪和压力的互动方式，希望能帮助更多潜在的缪缪。

社交情绪系列前两期回顾戳这里

社交情绪学习学的是什么？

跟孩子一起体会平静

No.1

羞耻感如何把孩子推向自杀

问题：

你认为几岁的孩子能够真正理解自杀的含义呢？

A

5-6岁

B

8-9岁

C

11-12岁

点击下方空白处获得答案

B。我们可能认为小孩子，特别是小学及以下的孩子，还没成熟到理解自杀，也不会将自杀作为一种行动选择。但研究显示，8-9岁的孩子就已经较全面地理解自杀的含义了。这并不代表小于这个岁数的孩子不会有自杀的想法——很多低龄的孩子尝试自残或考虑自杀，正是因为对死亡没有一个明确的认识。

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估计，中国2016年，每10万个10-14岁的孩子里面，就有近1个孩子自杀了。

跟其他年龄段相比属于较低水平，但事实上，儿童自杀的实际数据远远小于统计数据所能反映出的情况。因为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么小的孩子还能自杀，或是出于监护人不想承担责任、不想宣扬家丑等等原因，儿童自杀的情况在很多情况下会被记录成意外事故。

那这些痛苦的孩子们，在选择自残或者自杀之前，都在面对一些什么样的情绪呢？在自杀风险因素中，跟情绪相关的因素有两类——抑郁、回避和无助，以及愤怒冲动和带有攻击性。

从往年自杀的孩子的遗书中，也可以看到这样的迹象。

今年5月6日，西安一名9岁的小女孩，跳楼身亡。

17年8月03日，南通一名12岁的女孩，跳楼身亡

可怕的是，这两类极端情绪，都可能被羞耻感所激发。

1

羞耻感带来抑郁和无助

羞耻感带来抑郁和无助比较好理解。孩子对自己的认识还不够成熟，因此羞耻感很容易让他们焦虑，对自身产生怀疑。同样是失败体验，感受到羞耻的孩子的压力，会远远高于没有感受到羞耻的孩子，且这种压力会更加持久。

关于失败、羞耻感

和皮质醇（cortisol）的实验。

皮质醇是一种应激的压力激素，当人们面对巨大的压力时会释放出大量的皮质醇。长时间处于这种状态，孩子的生长发育会明显迟缓，情绪不稳定，并伴随一系列生理和心理的症状。

这个实验让4岁左右的孩子玩一系列计时3分钟的解谜游戏。孩子是否能够在3分钟内成功解谜，其实是实验者控制的。对实验组的孩子，实验者提前会告诉他们，大部分其他孩子在3分钟之内可以解出来这个简单的游戏，于是孩子们会预期，自己应该也没问题。结果闹铃很快响起，而他们则注定了失败。

有的孩子会从这个经历中感受到羞耻，他们体内的皮质醇急剧升高，明显比其他仅仅是失望或难过的孩子压力要大得多，并且难以缓和

，有的过了四十分钟也没缓过来。这仅仅是一次性的、没有人围观的小游戏。想象如果孩子在学校，被当着全班同学的面，一次又一次地晒出自己的失败，甚至被呵斥和殴打，孩子会受到怎样的羞辱和打击，他们的皮质醇水平又该有多么地高。

上面的自杀留言中，认为自己”做什么都不行的孩子“，就是这种习得性无助的状态。这个词最早出现于动物实验，大家可能听说过。

习得性无助动物实验

有两组狗狗被同时电击，一组狗狗可以通过按把手停止电击，但是另一组狗狗不行。持续几次之后，不能手动停止电击的狗狗放弃了抵抗。当它们被转移到另一个地方，只要跳过一道低坎就能逃过电击的时候，之前放弃抵抗的狗狗根本就不会做出任何尝试，威逼利诱都不行。只有当人抱起狗狗，手动摆动它的脚教它跳，如此重复几次，狗狗才重新相信自己可以避免电击。

自杀的孩子就跟放弃抵抗的狗狗一样，一次次”学习“到了自己无法获救。但打击和羞耻感带来的无助并不是积累起来才有伤害，有时一次就有效果了。大家还记得自己以前考试的时候，有没有试过卷子开头就有几道让你怀疑人生的难题？自己是什么感受，后面就算还有简单的题目，还做得好吗？

2

羞耻感带来冲动和攻击性

因为儿童还缺乏设计复杂的自杀计划的能力，很多自杀行为都是一时冲动的结果。而这种冲动中，往往带有对羞辱自己的人的报复和愤怒。上面自杀留言的第二个孩子的”我恨你们“就表达了这种情绪。

如果你被打了，你会疼、会生气、想要反抗。而羞耻感也会带来生理和心理的疼痛，从而让你产生愤怒和攻击性。一个被其他小朋友们嘲笑不会折纸的孩子，脸逐渐变红，小拳头握了起来，最终挥到了别人脸上；又或者，一个学生以为室友看不起自己，而到处散布对方的谣言，这些都是攻击性。而这种攻击性，在高自尊、要面子的孩子里更为明显，也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一些优秀的孩子也会自杀。

高自尊、羞耻与攻击性的实验

在一个10-13岁孩子的实验里，孩子们先通过测试被分为高自尊和低自尊组。然后他们要玩一个电脑游戏，以为自己在对战真人，但其实对手是电脑。有一部分被随机分到”羞耻组“的孩子，在开始之前，实验员会告诉他们，有个全世界都能看到的分数排行榜，而他的对手是分数排行榜上最差的那个。

然后开始游戏，每个孩子都”不可避免“地输了，羞耻组的看到自己名字出现在了排行榜的底部，普通组的孩子不知道对手的强弱，只是被告知自己输了。

然后第二轮游戏开始了，这次每个孩子都”不可避免“地赢了，并获得了一个奖励，可以自主选择用大噪音吓唬对手。只有高自尊且在羞耻组的孩子展现出了更高的攻击性，倾向于选择”惩罚“让自己丢脸的对手，对他们施放这个大噪音。

当羞辱自己的对手跟自己地位平等，孩子会展现出攻击性来制约对方，起码还可以维护自己的感受和利益。但是当对方是自己爱的人、比自己地位高的人、比自己年长和强大的人，孩子只能通过伤害自己去表达攻击性，这样实在是太让人心疼和遗憾了。

No.2

什么是羞辱

我们知道了羞辱的威力，但是什么样的话和行为是羞辱呢？是像之前大火的钟美美模仿的老师那样的嘲讽吗？

“你还要不要脸？！”

“去隔壁班上课去，你们班我不上了。”

“差生一个比一个能作”

又或者是像缪缪的老师这样，连环否定学生，以及当众体罚吗？

其实，有些羞辱并不这么明显，但也是我们需要警惕的；有些做法虽然有好的出发点，但对双方都不利。

1

对幼儿而言的羞辱

我们对幼儿要求不会很高，因为我们知道他们能力有限，所以很少会有传统意义上的羞辱，但可以考虑一下以下场景：

你跟孩子准备出门,孩子正在自己穿衣服。

他像跟最可恶的敌人搏斗一样努力，最后笨拙而坚定地把衣服穿反了。你在旁边看着，终于看不下去了，“哎哟你穿反啦！我来吧我来吧！”说着你把孩子拉了过来，不由分说把衣服给脱了重新穿好。

然后孩子懵了一下，开始发脾气，开始哭闹。你头都大了，“哎呀哭什么呀，不要哭不要哭。我在帮你呀！”

孩子闹得更凶了...

孩子在这个场景里学到了什么呢？自己的奋斗成果被亲人否认了，自己本来预计想要达成的成就也被抢走了。是不是也会感到”我不行“的无助感呢？然后他们表达了出来，哭了，而这个表达也被否定了，是不是自己的情感就不值一提呢？

小朋友到了一定阶段，开始想要自己做一些事，但因为能力不足，肯定会跟我们的期待有所偏差，非常折磨我们的耐心，给我们”还不如我来算了“的冲动。但是这样非常打击孩子正在萌发的自尊心，让他们又委屈又羞耻。

2

改变孩子行为动机的羞辱

不知道大家上学的时候有没有碰到这样的场景：

大家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课

老师突然说：“来点一个同学——”

大家突然一下都屏住了呼吸，要么假装对书本上的内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，要么假装看风景。

某个不幸的同学被赶鸭子上架点起来了，他受到老师问题的洗刷后，终于艰难地坐下了。而此之后的一段时间里，大家似乎都更认真听课了一些。

点人回答问题是很正常的，但是有的老师会充分利用这个手段，来尽可能地放大其后的”全班认真听课“的效果时间。比如，点一个看着最调皮的孩子来回答问题，一个接一个地问，直到孩子面红耳赤哑口无言。老师是为了孩子能认真听课，认真听课学习效果就会更好。但是这其中，也许孩子学习的动机就变了

。

从探索这门课的乐趣、独立思考，变成了讨好老师以获得更不提心吊胆的上课体验。这样孩子出于好奇心和兴趣喜欢上这门课的可能性就更小了，他们很可能会学完考完了就忘了。

研究发现，比起学习知识这个过程，如果孩子更在意自己的表现和结果，比如取得好成绩和避免批评，那他会更少去挑战自己，不会在遇到难题的时候坚持研究到底。反过来，如果孩子更关注学习过程本身的话，才会把提升能力作为自己的目标。而老师，正是可以调节孩子在学习中关注重点的人。如果采取了羞辱来震慑学生的方法，往轻了说是偷懒，往重了说就是误人子弟了。

3

为了让孩子内疚的羞辱

有时候我们在羞辱孩子的时候，很可能没有意识到这是羞辱，也并不希望真的羞辱孩子，只是希望孩子意识到自己的错误，或者提升孩子的表现。

比如基于年龄、性别和好坏去要求孩子：“大孩子/男孩子/好孩子才不会哭呢。”；

或者夸张后果，给孩子一个负面标签：“你这样就没有人喜欢你了。”；

又或者把孩子跟别人比较：“你看别的孩子都不像你这样！”

我们期待的，其实不是羞耻感，而是内疚的表现。虽然它们都有尴尬、着急焦虑的负面情绪在里面，但是倾向性却完全不一样。羞耻更倾向于针对人，感受是“我这个人不太行”，而内疚倾向于针对事，感受是“我这件事做的不太行。“；同时羞耻是倾向于因为外界对自己的印象和期待值感到焦虑，而内疚则是对辜负了自己对自己的期待值感到焦虑。因此感到羞耻时，行为模式上是躲起来、逃避指责、觉得自己无能，而内疚则是后悔、想要弥补过错。

关于内疚和羞耻的实验

在一个关于两岁多孩子的实验中，当他们以为自己弄坏了一个实验者的玩具的时候，内疚的孩子会不断重复事情经过，反复承认自己的错误，并尝试修补玩具；而感到羞耻的孩子会躲开这个大人，并不承认自己的错误。在这之后，当实验者需要帮助的时候，也是内疚的孩子更可能伸出援手。

所以我们动用羞辱，本希望孩子可以因为内疚而做出改进，却不想孩子更多感受到的是耻辱。这样我们不但不一定能获得当下的好结果（让孩子道歉或改变），长远来看更是打击了孩子的自尊自信。

No.3

那能怎么办呢？

当我们把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讥讽在舌尖打住给咽回去了，那还能说什么呢？孩子做了我们不满意的事，总不能不改进、就这么过去了吧。

1

有必要干涉吗？

其实还真有可能不需要跟孩子谈人生。在研究说什么才不羞辱孩子之前，咱们先看看需不需要说。你可以先问问自己，改变这个真的有这么重要吗？不改变是真的有害呢，还是只是我们自己看不惯、想掌控孩子呢？

比如说孩子搭配了一套在你看来极丑无比的衣服，你说“太丑了，赶紧换了穿这个。”又或者孩子一定要在大夏天穿双厚袜子，你说“你是想热死吗？赶紧换了！”

孩子在尝试行使自己的权利、对自主选择洋洋得意呢，就这样被否定了。但其实想想，美丑是主观的，冷热又是孩子自然能感受到的，其实有些“不满意”，可以提提自己的想法，不强行干涉也没问题。

2

指责的点可以改变吗？

如果我们确定改变是有必要的，那你要怎么说呢？比如说一个内向的孩子，正在享受独自的时间，你很希望他能出去社交一下，你说：”能不能不要整天跟个闷葫芦似的。“”闷葫芦“是他的性格，被用贬义的词说出来，他也不知道怎么改。你可以说”我希望你能多跟朋友出去玩，或者打打电话发发微信啥的。“

又比如说一个还在学习熟练掌握社交用语“请”和“谢谢”的孩子，一次他忘了说，你说：”怎么这么没礼貌呢？“ 他还没达到熟练地“有礼貌”，被这样贴上标签也太委屈了吧。所以说出口前问问自己，你指责的点，是孩子有能力、可以改变的吗？

3

指责的是过程还是结果？

孩子考差了，战战兢兢地把试卷拿给你看，你河东狮吼：”怎么考倒数第一呢！你知道爸爸妈妈有多少失望吗！“

这个跟前面老师靠点名治班有异曲同工之妙，当把重点引导到个人表现、分数上的时候，孩子就逐渐对学习失去了内发的兴趣。所以咱们要说，就说过程：”这次没好好复习吧？你没有尽力，让我们很失望。“

4

指责的地点合适吗？

如果指责的内容确定好了，那就需要考虑地点，因为上面也说了，羞耻更多来自于社会、来源于他人的看法。比如，你们在公共场合有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:

大家本来吵吵闹闹地说着话，这时，突然传来一声高呼：”玩什么玩！你就知道玩！“大家一下子安静了，都看向声音来源，是一个家长在训孩子，一两秒后，大家恢复了吵闹，像啥也没发生一样，只剩下被吼的小孩默默地流下了眼泪。

同样的话，虽然同样也是羞辱，但如果不是同时吸引了众多围观吃瓜群众的注意力，孩子受到的伤害也会少很多。所以开始指责之前，找个合适的地点，不用公开处刑。

内容、时间地点都妥了，接下来，就是SEL中解决问题的常规过程了。我们在下一篇社交相关的文章里也会详细说，大致就是跟孩子讨论这件事的过程；他的感受如何；他所采取的的行动，有没有什么别的选择和可能性，或者他下次会怎么做；有什么是你可以帮忙的。

这样就事论事，平和地解决问题，而不上升到孩子无法改变的特点，既避免了羞辱孩子，也让你成为了一个好的情绪表达的榜样。这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，所以也不用对自己太严格了。如果实在不小心嘴贱了一下，只要老实道歉，你和孩子之间的链接就还是稳的。

不过就算我们自己努力，也免不了有别人让我们的孩子感觉到羞耻，就像这次的缪缪一样。又或者，我们的孩子比较敏感、特别容易感受到羞耻。那么，就需要日常社交情绪学习的积累了，让孩子能及时发现情绪、并尝试几种练习过的处理情绪的方法。实在不行，他们也会知道寻找信任的人的帮助。在社交情绪系列的下一篇文章里，咱们再仔细谈谈社交和解决问题。

愿缪缪安息。

参考文献：

1. Drummond, J. D. K., Hammond, S. I., Satlof-Bedrick, E., Waugh, W. E., & Brownell, C. A. (2016). Helping the One You Hurt: Toddlers’ Rudimentary Guilt, Shame, and Prosocial Behavior After Harming Another. Child Development, 88(4), 1382–1397. 

2. Elison, J., Garofalo, C., & Velotti, P. (2014). Shame and aggression: Theoretical considerations. Aggression and Violent Behavior, 19(4), 447–453.

3. Mills, R. S. L., Imm, G. P., Walling, B. R., & Weiler, H. A. (2008). Cortisol reactivity and regulation associated with shame responding in early childhood. Developmental Psychology, 44(5), 1369–1380.

4. National Research Council. (2000). How People Learn: Brain, Mind, Experience, and School: Expanded Edition. Washington, DC: National Academy Press.

5. Seligman, M. E. P. (1972). "Learned helplessness". Annual Review of Medicine. 23 (1): 407–412.

6. Thomaes S, Bushman BJ, Stegge H, Olthof T. 2008.Trumping shame by blasts of noise: narcissism, self-esteem, shame, and aggression in young adolescents. Child Dev 79(6):1792-801

7. Tishler, C., Reiss, N. and Rhodes, A. (2007). Suicidal behavior in children younger than twelve: A diagnostic challenge for emergency department personnel. Academic Emergency Medicine. 14(9):810-818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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